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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卿:预言家、实践哲学爱好者。他出生时就预见到未来五十年中国人只知道吃,不知道干别的,所以刻苦钻研美食,希望将来能有用武之地;另外他预见到了“黑命贵”,从小就喜欢沐浴在阳光下。这两样他都修成正果。另外,他为了验证“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和“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哲学命题,几十年坚持不懈吃了两千多家吉野家,最终证明这两位先哲都说错了。


我幼时体弱。母亲说我刚出生就营养不良,加上我是家中的老大,父母没有育儿经验,更不知道怎么安抚我的肠胃。我断奶时,父亲买了炼乳,据说我喜欢吃,但一吃就闹肚子。后来,我基本上是吃粥长大的。心理学教授陈立老师说,在婴儿口腔期,没有得到胃口上满足的人,长大都比较馋,甚至容易堕落成美食家,这是一种报复。后来我确实挺馋的,但喜欢粗茶淡饭,美食家什么的,依然遥不可及。


我父母都是教书匠,在烹饪方面没有任何天赋,也没有热情。从有记忆开始,我总是觉得邻居家做饭香。有一年,还是初中时代吧,大伯母来我家。课间休息时,因为饿,回家找吃的(我家就住在校园里),大伯母用很短的时间,馏了一只馒头,又用酱油和葱花,汆了一碗蛋花汤。这让我起了“比较心”,知道这个世界上,对待吃饭这件事,其实可以更认真的。


除了和父母在旅途中吃过的东西,我第一次吃外面的食物,是在县城里唯一一家饭馆。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工作子(抱歉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学名),家里给零花钱,于是带着我去街上。县城中心那家叫胜利饭店的小铺子,国营的,有没有菜我甚至都不记得了,主食有三种:缸贴子、油旋子、火食。缸贴子就是发面烧饼,油旋子是面糊糊油炸而成的,外酥里嫩,火食就是今天的油酥烧饼,用油和面。我吃了一个油旋子,他又掰了一片火食给我,我吃了以后头晕,坐在文化馆前面的台阶上歇了好长时间,耳边都是工作子取笑的声音。所以很长的时间里,我对碳水化合物+动物油脂,就能够迅速给人带来愉悦感这件事情,有所怀疑。当然也可以解释成,我的肠胃素净惯了,根本不配分解油水。


小时候的很多食物,都是自己动手。鱼、青蛙(青蛙是益虫、青蛙是益虫、青蛙是益虫,但那时不懂)、螃蟹、知了……都是自己捉。有一年外公到我家小住,他把一根自行车的辐条打磨了一下,带我去学校的试验田里捉了很多黄鳝。那天我家就吃黄鳝,野生的哦。过两天,他又钓了一只老鳖,只用了一根线、一根直的大头针和几块碎的猪肝。然后外公就在院子里杀王八,邻居走来串去,我听见一位长辈颇有微词,说:“他家猪肉都吃不起,净吃这些奇怪的东西”。在我童年的肉食鄙视链里,猪肉无疑处在顶端。但今天,人们的看法颠倒了过来。


 读大学的时候,到了北京,过上集体生活。标志是和同学一起,第一次吃到了涮羊肉。当时大家是AA制,在北京齿轮厂餐厅,每人看着一盘肉,由于生怕被别人吃去,所以一直不敢松筷子。这直接导致羊肉没有烫熟,尤其是筷子夹着的那一部分。我脆弱的草食的胃,难以承受,拉了三天肚子。不过当时北京物价很低,同学经常一人凑两块钱,就可以去吃王府井的湘蜀餐厅,或是西单的四川饭店小吃部。当时小吃部的价格我至今记得,麻婆豆腐7毛,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9毛,最贵的是荔枝肉片,1块2。


6  第一次知道美食这个词是1987年,我作为摄影助理,陪央视工作的师兄拍片。那个片子叫《首届中国美食节》,全聚德、仿膳、建国饭店……我吃了中餐,也吃了西餐。记得在北展的潮阳舫,第一次吃到了鱼翅。上来的时候,灯光师傅说:“我不吃粉丝,替我撤了吧”。冷场了一下,立刻有人取笑他,这是鱼翅,不是粉丝。我也跟着取笑,其实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鱼翅长什么样。那时候,北京还是一个平民社会,而我是多么虚荣的一个青年。


当初的豆芽菜已长成……


7  从少年到青年,我都以饭量著称,尽管我的腰围不到二尺,体型像个豆芽菜。平生饭量最大的一次,是毕业的那年,我们在房山乡下“锻炼”。整整一个月都呆在村里,嘴里淡出鸟了。终于接到通知,到窦店镇,在当时的广电部干校集中。一个下午,听窦店的支部书记仉振亮作报告。晚上在食堂会餐,一桌子菜,主食不用饭票随便打。我先去窗口要了半斤米饭,然后又要了三个二两的馒头,吃完的时候,肉饼出来了,于是我吃了半斤肉饼,最后又看有人吃包子,我又吃了六个包子,一两一个。那个晚上,我撑得一宿没睡。


8  工作以后,经常回不了家,在外头吃饭。我对吃的餐厅和菜,有特殊的记忆天赋,加上又喜欢显摆,经常给人推荐饭馆,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工作,几乎无法积累经验。不是因为餐厅多,而是因为人太复杂——你满怀激情推荐了一堆餐厅,人家不是嫌贵,就是嫌远。我有个朋友叫王三表,有次去上海出差,他让我发餐厅信息给他,我不仅写了各种风味餐厅的地址电话,还写了应该点哪些菜,以及要嘱咐厨师怎么做。当然,如你所知,他最后选择了吉野家。


9  认识王三表是通过吃饭。大概十五年前,我参加了三表他们的一个非政府组织,叫老男人局。除了我之外,他们都是著名网红,都有网名。饭局的局长叫老六,负责组局,他挨着给每人发短信,内容就是一个问号,但总能很快收到十几个感叹号,这是表示慷慨赴约的意思。老六数学不好,经常订六个人的位子,来二十二个人。老六也不尴尬,现场做调度,让大家围着桌子坐两圈,前后换班吃。其实那时更多的场景,都是大家一起坐着喝酒,跟食物的关联不大。王三表总是带着吉野家的外卖和单反相机前来,全勇先是个素食主义者,杨葵信佛,王小山只喝酒……所以这是一个和美食毫无关联的饭局,吃的是人。我们这些职业完全不同的人,一周最多能在一起吃五次。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大家为生活所累,见一次面都很困难,老六每每在网上组局,凑三个人都叫大局,六个人就叫超大局了。而更多时候,他都是一缺六。


10  老男人局诞生在博客时代,大家都喜欢吃完写点儿文字挤兑一下同桌。我被逼无奈,也开始写饭局记事的文字来还嘴,慢慢地不知怎的就成了“美食专栏作家”,在报刊杂志写一些抖机灵的文字。美食圈是一个特别有趣的所在,和做美食的朋友交往,总能有别样的收获。我对自己的味觉不是特别有信心,尤其是品鉴活动,永远能困扰到我。有一次美食家小宽组织品红酒,摆了二十多瓶在那里。我和几个人站在他对面,先听他普及法国地理知识,罗纳河谷、波尔多、左岸右岸什么的——原来垂直品鉴不是把酒垂直倒进嘴里的意思啊?酒倒到杯中,还不能喝,让大家先转着圈儿,叫看酒体。看半天,喝了一口,还不许咽,漱一漱,吐在面前的池子里。这时候宽总背着手,让大家谈感受。众说纷纭啊,最后还得他来总结,说出一种味道,还分入口、前味、后味什么的。我是易感体质,他说什么,我口腔里就能脑补出什么,水果、香草、奶酪、坚果,直至托斯卡纳的阳光……慢慢的,对面的身影开始迷离,我感觉宽总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拿着酒瓶做的鞭子,让大家一个挨一个的钻圈。一个多小时,我感受到了做动物的快乐。


11 什么样的食物才能称作美食?我到现在也说不清。它有时候很玄妙,比如我一个叫散人的朋友,蒙着眼睛就能吃出螃蟹是从哪个湖里捞的。这不算玄,我还有一个叫老颓的朋友,喝一口茶,就知道泡茶的人前一天晚上约会的姑娘的身高。美食有时候也很偏执,我有个朋友张发财,每天在南宁寻找一遍做锅包肉最好的饭馆。还有个朋友叫一毛,他选餐厅的标准,一要贵得离奇,二要难吃。美食有时候还很龟毛。同事小老师,朋友圈特级厨师,每天都能看到她晒各种花枝乱颤的烹饪摆盘,但在工作室厨房却永远见不到她。同事大老师,重症奶茶爱好者,每天进公司手里都捧着一杯楼下的“奈茶的喜”,但选择哪个品种,完全依据她当天指甲的颜色。我们同在一个团队,大家美食的理念都天差地别,怎么让我相信能用一个统一的标准衡量呢?反正我相信食物是平等的,没有高下,虽然你们把我拍的关于食物的纪录片,都叫做“美食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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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峰

王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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