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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的灵感来自黄舒骏先生的《改变1995》
       目前当当、京东、亚马逊均有预售。

这本书的内容都是过去十几年我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发表的采访和评论。以前曾有出版社希望把这些文字集结成书,但我心里一直很抗拒这件事,一是这十几年写的文字有多少我没统计过,估计有几百万字,一想就头大,更别说再整理一遍了,而且在电脑里放得随处都是,找起来也麻烦,有些文稿因为更换电脑可能早就丢失了;二是我从来不喜欢看我过去写的文字,当初采访过谁,什么内容,我快忘得差不多了;三是这些文字大都有时效性,时隔多年再拿出来,肯定不禁看,也有些过时,甚至有些幼稚,有些观点、看法我可能早就变了,自己看都觉得矛盾;四是这些文字当初都是为了出刊,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写就的,常常是在发稿的最后一刻才写完,有点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我心里最清楚:没有一篇让我满意。

之所以还要拿出来献丑,主要是编辑罗丹妮跟我说过好多次,希望能出成书,并且给我讲了诸多道理,我才有一搭无一搭找出几篇文章看看。有些文字虽然是写人,但主题大都围绕文化、艺术、娱乐、商业、受众、审美等话题展开,说来说去说的还是大众文化。这些文字记录了过去十多年中国大众文化的一些点与面,以及中国进入商业时代后在各种规则不健全下产生的种种文化怪象和幼稚的文化消费心理。既然是记录过程,连大众文化自身都那么幼稚混乱,我在写作过程中肯定也有局限和理解上的肤浅。再看这些文字,发现时过境迁,物已不是人已全非,但是那些大众文化的核心问题依然存在,我们依然没有吸取教训,继续在错误的地基上疯狂地生长。虽然这些文字没有从正面去探讨中国大众文化问题,但我从事记者工作这些年来,心里始终绷着“大众文化”这根弦,试图通过每一次采访来检验自己对大众文化的理解。如果说这些文字在今天还有点可读性的话,那还要感谢中国大众文化至今还没有解决的自身的问题。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过去它的大众文化都是在非商业环境下形成的,经过千百年的积淀变成一种生活习惯、伦理道德、世俗风情、处世哲学、人情世故……它的文化,都是出于一个目的—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生活。如果按照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对“大众文化”定义的标准,中国的大众文化过去恰恰缺少商品市场属性,它更像威廉斯形容的“生气勃勃的大杂烩,政治倾向加上大众的欣赏趣味”。正是因为大众文化商品市场属性的缺失,我们一直没有真正明白大众文化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大众文化是在解决生存问题的前提下,为了满足精神需求才出现的,它的目的是丰富生活内容,它的方式是精神消费。当消费关系形成,大众文化才能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人精神世界的实质—这才是大众文化的核心所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大众文化的出现也仅仅几十年,进入市场经济之后,文化才和大众、商业联系在一起,才有了当代意义上的大众文化。

我正好是在中国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感受和见证了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形成和发展的过程。身处其中,多少还有点纵横的时空感,却未必能把自己从中摘出来去审视它,仅仅是以记者的身份和角度去观察和记录文化娱乐行业里发生的事情。和别人不同的是,从做记者那天起,我始终对文化与商业之间的关系感兴趣,这也是我每次采访的出发点。这些年一路采访下来,直觉是只有大众,没有文化。中国大众文化在无比繁荣的情况下缺乏文化含量和中国大众的精神世界在更加全球化的环境下缺少灵魂是“相映成趣”的。

我们在一个没有大众文化的商业基础的环境下突然开放,所有外面成熟的大众文化产品和商业模式不分主次一股脑都进来了,我们在照搬照抄的过程中,忽略了文化也需要生态环境这个重要的因素—它的形成是有主次和规律的,次序颠倒、毫无规律的话,结果一定混乱,甚至会遭到报应。即使大众文化在中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它和中国文化自身的发展一直处在两张皮的状态。最终,传统世俗的力量把本该正常发展的大众文化扭曲消解,使之变成一种没有文化内涵的大众起哄,这也从反面印证了中国人在精神需求层面上的低级。

中国有很多研究大众文化的学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正近距离研究过中国大众文化,我感觉他们只是把西方大众文化的理论拿过来往中国的文化现象上一套就算完事儿。至少,这么多年我看到的有关中国大众文化问题的书,大都是脱离现实夸夸其谈,或者仅仅停留在表层上就事论事,没有从中国的传统观念、价值观以及从封闭到开放所形成的不正常的大众文化繁荣,再到这种繁荣导致的文化消费怪象,以及这种怪象对后来大众文化的影响—这样的角度去分析中国大众文化问题。这些年我在采访中遇到的诸多问题,在理论学术研究方面都是一片空白。

这十几年,我看到的是凡是被称作“大众文化”的东西,在中国都混乱不堪,身处其中的人,清醒者感觉无奈,投机者如鱼得水。中国大众文化一直在这个残缺的状态下无知无畏地勇往直前,胡乱拼贴,没有人也没有时间去修复那些残缺,结果当代大众文化拙劣地拼贴出一幅极度荒诞的图画—热闹、低级、扭曲、丑陋、疯狂、空虚、无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忽略过程、直奔结果的投机主义心态。大众文化建设的基础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过程,但我们仍勇敢地越过去了,颇有人定胜天的豪气。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慢慢地遭到报复—音乐完蛋了,电影在票房狂飙中丢失了灵魂,文学被文字游戏替代,戏剧表演成段子,电视节目沦落为成人版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但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些。这些都是我在采访中和被采访者在探讨时常常遇到的一些无解问题。

如果我们回头去看西方的大众文化,它有一些中国大众文化不具备的显著特征,它的大众文化产品有着严格的市场细分和不同层面的审美情趣,这让大众在消费文化产品的过程中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即使某个层面出问题,也不会波及全部。文化产品的制造者也很清楚该向市场提供什么样的消费品,通过市场杠杆去调节文化的品种和数量。这就是为什么好莱坞电影会出现爱情片、恐怖片、灾难片、喜剧片等类型,流行音乐会出现爵士乐、摇滚乐、乡村音乐、电子音乐等不同风格。一方面是经过多年积累的商业供需经验,大众文化的提供者至少清晰地画出了商业市场和审美趣味两个维度的空间,分门别类针对不同需求为消费者提供文化产品;另一方面,这种商业板块的形成是建立在前面的大众文化的成果和经验基础上的,它不是盲目和随意地制造,因而更科学更合理,具有文化自身的延续性。

反观中国大众文化,由于缺少这样一种商业秩序和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有序进化,它制造出的大众文化产品缺少层次感和领域化,造成了十五岁和五十岁的消费者都要面对同一类大众文化产品的现状,这自然会引发审美情趣上的冲突;同时,由于开放之后中国的大众文化迅速接受了西方商业环境下形成的成熟、完善、合理的大众文化商业模式,并且在市场检验过程中立竿见影地得到了成功验证,从而相信我们完全可以忽略文化发展的传统、逻辑和次序。结果是,没有一种大众文化产品能够持久发展下去,没有一种大众文化的积累能够对后面的大众文化提供直接的经验和帮助。这些年中国的大众文化几乎都在“另起炉灶”的状态下进行,既没有文化进化的规律,也没有正常的市场推进逻辑。

过去,我看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关于大众文化批判的理论时,感觉他作为一个理论家,对大众文化的批判显得过于狭隘。他从美学和阶级两个角度把大众文化描述成抹杀个性、推广平庸,导致大众文化产品变成千篇一律的东西;大众不假思索予以消费,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些文化产品,结果剥夺了工人阶级的政治反抗意识,盲目追求快感,甘心受资本主义奴役……当然,这个论调因时过境迁和人们对大众文化的研究领域不断拓宽和加深而作古。但是,如果把阿多诺的一些观点放到当下中国大众文化的氛围中,会发现他的观点掷地有声。这是为什么?说明我们虽然可以拍一部好莱坞式的商业大片,但是我们对大众文化的理解和商业操作的水准真的还停留在上世纪30年代。

但我还是相信即使再糟糕的大众文化氛围,也会有一些有价值的大众文化产品和人文精神逆向而生,它的光泽被喧嚣的文化杂音所埋没。这些年我一直试图去寻找那些被埋没的东西,并记录下来,或者以一种批判的眼光去看中国大众文化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自己在做记者之前已经对大众文化的规律和真相有过一些了解,一旦理论和实际联系在一起,反倒让我对中国的大众文化变得越来越失望,本能地想把这些经历遗忘。这就是我在重新整理这些文字时,总有一种不真实或者恍如隔世之感的原因,甚至都不记得当年还采访过他们。我理想中的大众文化不是现在这样的,它是有序有条理的,它会随着时代的进步创造出很多令人兴奋的文化产品,它大众,进而厚重。而我看到的有创造性的大众文化则少而又少,就像扔给乞丐的硬币。重新阅读访谈中被采访者说过的话,有些依然掷地有声,道理依然有效,但现实却离这些道理越来越远。

中国大众文化已经越来越直接、简单、粗暴地成为一个变现的工具,不仅制造者逐渐丧失理性,连同这种文化下培养出的受众也丧失理性,集体沦落成毫无审美情趣和判断标准的纯消费动物。出于情感、利益或低级趣味的驱动,消费者已变得胡搅蛮缠。今天中国的大众文化像雾霾一样窒息和麻痹着人的灵魂。如果阿多诺还健在,他那套过时的、后来常被大众文化研究者诟病的理论,几乎是他在上世纪40年代对当下中国大众文化现象的伟大预言。

这部书稿的文字多是访谈记录,主要是讲故事、记录事实,不是研究结果,因而没什么系统和章法,探讨的也是具体问题,比较杂碎,更像是一些案例。被采访者多身处文化娱乐行业,尤以流行音乐行业最多。流行音乐作为最普遍的大众文化,特别能说明当今大众文化出现的问题。尤其是,流行音乐在中国的出现、发展以及死亡,每一步都能成为中国大众文化幼稚混乱的证据。举一反三,即可窥其他领域大众文化之一斑。

中国的大众文化已味如嚼蜡,身处其中的人大都局限在一个天花板下,毫无远见,只有一种固态的死循环逻辑在重复。从商业角度来看大众文化现象,它变得越来越恶劣;从文化角度来看大众文化,它变得越来越恶心。我曾经困惑,为什么一个逐步开放的国家,人们却越来越僵化、保守、封闭,凡事皆以利为先,只看结果,不顾规则?后来我在美国传教士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文明与陋习》一书中找到了一些答案—是几千年来中国人自身形成的坚不可摧的文化传统。一本写于19世纪的书,居然在今天还这么显灵,让我感到阵阵寒意。

我不相信那些乐观主义者对未来中国大众文化的展望,作为一个局外人,又常在河边走,我知道,中国的大众文化产业是在一个死结下狂欢,这个结不解开,掀起的只是钞票的尘埃。

感谢本书中接受我采访的人,虽然我们探讨大众文化的话题浅显片面,甚至有些支离破碎,但至少你们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把很多问题总结出来了。尤其是,你们的坦诚和认真让这些文字的分量没有因为时过境迁而减轻。每一次采访都让我受益匪浅。

感谢《三联生活周刊》给了我这么一个平台,也感谢主编朱伟,要不是他平时的威逼利诱,大概我也不会写出这些文字,更不会有这本书。

感谢当初为这本书中的文字给予我帮助的实习生(不分先后):邓婧、刘心印、罗丹妮、童亮、郭闻捷、李媛、张萌萌、郄斯、温馨、魏玲、霍晓、马雯君、方婷婷、付婷婷、谢宁馨、林磊、南楠、宋诗婷、刘冬凌子、尤帆;同时也感谢董昕、刘芳、盛明暘、张菁在采访中给予的帮助,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也有你们的心血。由于原始文稿记录不全,如有疏漏,敬希见谅。


王小峰
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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