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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名人。

大约二十年前,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老张,他戴着红花,满面春风,和领导模样的人握着手。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张,顶多算中年张。老张上电视这事儿成了那几天我们楼里最重要的新闻,后来再见到老张,都觉得跟他有了距离,毕竟人家是个上过电视的人。但老张并没有因为上电视而变得疏远我们,反而更亲近我们了。在他上电视之前,如果在院子里碰见,未必要有什么话,但上了电视之后,每次他见到我,都会很主动冲我笑,有时候还会说句话:“回来了?”

老张上电视是因为每年三月初学雷锋,他是我们这片学雷锋的先进人物,他的先进事迹也是在他上电视之后,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老张虽然年纪不大,四十来岁,因为一次工伤,右腿致残,走路不利索,就只好提前病退。退休后老张凭借修车手艺,在我们楼门口路边开了一个修车铺。一个月下来,倒也不少挣。有一次,一个姑娘到他这里修车,走的时候把钱包掉了,等老张发现钱包,姑娘已经无影无踪。老张只能凭借他对这位姑娘车牌号的一点记忆,找到派出所,最后找到这个姑娘,把钱包还给了她。钱包里有五百多块钱,姑娘拿出二十块钱做酬谢,被老张婉拒。然后回去继续修他的车。

一个月后,到了学雷锋日,街道居委会要找几个学雷锋的典型,他们从派出所那里得知老张曾经做过好人好事,便找到了老张,询问了半天,发现老张就做过拾金不昧这一件事,居委会觉得事迹还不够,就让老张赶紧突击再做几件好事,最后凑了十件好事,报到区里,没想到一下上了电视。

在他突击做好事那段时间,我去修车,修车铺小房子门总是锁着。半个小时后,老张满头大汗一瘸一拐地来了。他说刚才看到十楼的赵大妈买了十斤米,帮她拎上去。后来我从他旁边修鞋的师傅嘴里得知老张最近一直做好人好事。

老张成了我们楼的名人之后,继续修他的车,客人也没见多几个。但老张的精神比过去好多了,热情,健谈,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没事我也能看到他做一些助人为乐的事情,记得有一次她还帮我妈搬回来不少大白菜。

再后来,每年到了二月底三月初,老张都比平时格外忙,我出来进去总能看到有记者蹲在老张面前采访,还有人对着他拍照片、摄像。开始老张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他越来越自然,一边修他的车,一边跟记者侃侃而谈。我在一旁看着,感觉老张的样子特别酷。

我好奇,有一次问老张,接受记者采访紧张不紧张?他说开始有点不习惯,尤其是电视台记者采访,先给他准备好要说的话,等他背熟了再拍。他说经过几次之后他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不用电视台的人教他了。

每年三月初,我都能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关于老张的报道。我都很认真看,要说老张也不容易,身体不太灵便,居然还做了那么多好人好事。老张平时抽香山牌烟,很便宜,有一次我看到他改抽阿诗玛了,他还主动递过来一根让我抽。我说阿诗玛是好烟,他说前几天居委会奖励他两百块钱,他犒劳一下自己,买了一盒。

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工作,我的生活空间在慢慢发生着变化。而老张的修车铺一直是那样,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这个修车铺看起来斑驳破旧了很多,街道两旁也在不知不觉的发生着变化,一切都焕然一新,唯独这个修车铺看上去还像十年前那样,像是一处遗迹。能看到变化的是老张的头发开始花白,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那双不管什么时候都沾满油污的双手也更粗糙了。但不变的是老张的精气神,他依然热情,健谈。

有一天,我出门,看见老张的修车铺前围着很多人,看来又有记者来采访了。可仔细一看,好像又不是,而且现在是七月,不是老张接受采访的时间。我凑过去,见老张站在人群中间,一脸无奈,表情凝重。旁边一个人比比划划在跟他讲着什么,老张好像在接受批评一样,没有辩驳,只能点着头。

第二天,这个标志着我生活记忆的修车铺消失了,路面扫的干干净净,地面石头上由于长期以来渗入的油渍显得比别处深了很多,那间小屋子被拆走后在地上留下了四四方方的痕迹。又过几天,下了几场雨,这些痕迹也消失了。一个月后,一家很气派的汽车配件商店在路边出现了。而我,再也没有在这个楼门口的路边上见过老张。

老张再没有继续开修车铺,但继续做他的好人好事。这样,每年到了学雷锋日,他都能上电视上报纸。有几年,老张忙的都病倒了。过去只有一家电视台两家报纸,后来有七八个电视栏目十多家报纸要采访他,而且都集中在月底月初这几天,就是上通告的艺人,也未必能禁得住这样折腾,更何况是上岁数的老张呢。但老张即使是累病了,也非常开心。

我买了几斤水果去看老张,进门时看到还有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他,屋子里的灯很亮,老张的面容憔悴,他比以前瘦多了,原来黑红的脸膛似乎褪去了不少血色。但仍然坚持着像修车时那样热情,健谈。老张说话时音量不如以前,但是说的非常流利,不打磕绊,就像演说一样。记者不时地夸赞老张说的好。

半个小时后,电视台的人走了,我这才进屋。老张好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我笑了笑,示意我坐下。我不忍心再打扰他,寒暄两句想告辞。可老张好像有话要说,拉着我继续说话。

房间里,挂满了奖状,柜子里还有几尊奖杯。他拿出一个大十六开的本子,展开,里面全是剪报,这里面记录着他的各种事迹。他抚摸着厚厚的本子,那是在享受着荣誉,他特别自豪。

“张师傅,您别累坏了。”
“都习惯了。”他的声音很小。

后来,我搬家了,也就很少再听到看到关于老张的消息了。每年学雷锋日,我看电视或者报纸,会想到老张,还能看到有关他的新闻。每次我都会想起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情景,一晃过了这么多年。

五年后,我因为调动工作,回原来户口所在地街道办事处开证明,去的路上我想起了老张,都好久没见他了,便买了一点补品,顺便看看他老人家。

开门的是张大妈。

老张在今年三月份去世了。

张大妈给我讲了老张去世的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在前一年的二月底,老张拖着病腿在屋里屋外收拾,准备迎接记者光临,因为这一年他又做了很多好事要向记者汇报。但是老张一直等到3月6日,也没见一个记者来敲门。他很失望,为这件事,老张足足郁闷了一个多月,之后便大病一场。病愈之后,精气神显得大不如前。但老张仍然坚持做好人好事。张大妈劝他好好休息,老张急了,说不做好事明年记者来了怎么跟记者说啊。有几次老张差点出事,到后来拄着拐杖走路都不利索了,还坚持要出门。儿子、女儿都回来劝老张,但谁也劝不住。

今年三月,记者仍然没有来,3月5日这天,老张在家里哭了一天,像是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委屈。从此,老张一病不起,半个月后人就走了。老张去世后,街坊四邻都来为他送行,街道居委会也来人了。儿子还专门给电视台打电话,希望能派记者过来采访一下,弥补一下老人家生前的一点点遗憾。但是电视台没有来人。

在老张的卧室里,依旧放着很多奖状、奖杯,但是多了一张遗像,遗像的正下方摆放着那本厚厚的剪报。在墙上摆放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奖状中间,有一本日历,日期是3月5日。日历看上去有些皱皱巴巴,我下意识伸手翻了一下日历,发现每一页都是3月5日。

“喂 老张
你看来有点心伤
是心情不好
还是工作太忙
别说你什么都不想
我知道有一件事
你永远不能遗忘……”
——侯德健《喂,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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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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