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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是个歌手。

大约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我高中毕业时,邻居突然成了歌星,他出现在一个电视台直播的大型晚会上。之后,我们这栋楼开始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冲邻居来的,有歌手,媒体记者,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人。后来,常有成群的歌迷聚集在楼下。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就很少再看到邻居了,因为他成了当时最红的歌星。他有一首非常红的歌《那一次》,就凭着这首歌,邻居得到了他这一生该得到的掌声、鲜花和荣誉。

从邻居家里得到的消息是,他成了空中飞人,到处演出,关于他的消息经常出现在报刊上。后来,邻居在郊外买了一栋别墅,离开这栋楼后,整个楼也平静了许多。再之后,关于他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

大约过了六七年,有一天,我突然在电梯里见到了邻居,他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这问那,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他看上去比过去胖了一些,皮肤也粗糙了很多,已经不再是电视上充满青春活力的歌星了。

我经常能在电梯、楼道里碰上邻居,他的每次出现,都让我无法与那个走红的歌星联系在一起。他的穿着和楼里的任何一个人无异,下楼时经常看着他手里提着垃圾袋,上楼时手里提的是从旁边菜市场买回来的蔬菜水果。

时间长了,他歌星的身份在我脑子里就慢慢淡化了。他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了,一家三口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只是在很偶然的时候,我能听到他在唱歌,上午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出门了,他会唱一会儿,声音不大,似乎是从墙的某处缝隙传过来的,甚至听不清楚他唱的是哪一首歌中的哪一句。

转眼间,邻居的孩子上学了。附近有所小学,据说这个小学校长过去是邻居的歌迷,一听说孩子要到这所学校念书,所有行贿的程序全免了。邻居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中还有些唏嘘,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遗憾或是无奈。

自从邻居回来,我就一直有个疑问,他为什么在那么红的时候突然告别歌坛。但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时机问,有时跟他在楼里遇上,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我想他要是把这件事说清楚,绝对不是坐电梯这点时间能讲完的。

几年后,我儿子也要上小学了,附近只有邻居的儿子就读的那一所小学。我准备好行贿的钱,去找校长。我盘算着,如果我说和他的偶像是邻居,也许行贿的数额能少一点。

我希望在跟校长的谈话中不经意间把邻居扯进来,也许他能对我有点好感。

“你家住在这附近?”

“是啊,就是出校门往左拐的那个小区里。”

校长点点头。“对了,你们小区里有个歌手,在80年代我可喜欢听他唱歌了。他出的专辑我都买,他儿子就在我们学校上四年级。”

“您是说唱《那一次》的那个歌手?”

“对对对。”

“哎呀,我跟他是邻居。我住503,他住502。”

“呵呵,是吗?”

因为提到了我的邻居,校长显得很兴奋,话里话外确实能感觉到他是邻居不折不扣的粉丝,对我这位邻居简直是了如指掌,从校长这里我才知道我一直想问邻居那个问题的答案:在邻居最红的时候,由于不堪压力,染上毒瘾,之前挣的钱很快被挥霍一空,郊外的别墅也卖了,女朋友也跑了。邻居花了两年时间去戒毒,总算把毒瘾戒掉了。等他再想复出歌坛,发现早就变天了,新一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找过几家公司,但是没有人对他感兴趣。邻居倒也想得开,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和一个普通白领一样,上班下班。

校长越讲越有兴致,暗示我行贿这事儿估计也忘了。他还总是问我邻居的八卦。说实话,虽然跟这个歌星做邻居,但对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却知之甚少,这就是眼前无风景吧。所以,校长问的那些问题我几乎都说不清楚。

校长开始用一种审视和狐疑的目光看我。结果可想而知,我行贿打折的意愿落空了。不行贿不知道,原来行贿都有标准,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我回家对儿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给我好好念书,咱要凭本事,因为你爹不是歌星。儿子点点头,一边看书去了。

几天后,我在电梯里碰上了邻居,吓我一跳,他画着浓妆,穿的衣服也很夸张,这很像是刚从舞台上下来。他见我诧异,便说:“今天去电视台录了一个节目,急着回家,没卸妆,见笑了。”

“你都好久没唱歌了。”

“是啊,站在台上都有点不习惯了。对了,下周五晚上八点中央三套播,你到时候看看。”

“好,我一定看,我一定看。”

这是一个怀旧节目,登台唱歌的人跟邻居岁数差不多,任何两个歌手的年纪加一起都会超过八十岁。观众好像也都是那个时代的——除了主持人之外。邻居在这台节目中表现得很好,他还像当年那样饱含深情。很显然,台下观众大概都是听他的歌长大的——除了主持人之外,他们都很感动,当镜头切换到观众特写时,一位大嫂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从那泪花中,我仿佛看到了邻居当年叱咤歌坛时的情景。

随后的几天,邻居家开始热闹起来,总有些人出出进进,就像当年他最红的时候。每次进出,总能看见楼下聚集一些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就像路过一所小学门口,那些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一样。

就是因为这次复出,邻居又开始走进公众视野,媒体开始有些零零星星的报道,经常能在电视娱乐节目中看到他出现,他开始和观众分享他过去的故事,或者在一些不咸不淡的节目中担任嘉宾。

邻居又红了。一次,我在楼道里碰见邻居和他的太太,他们好像在商量换一辆什么车。他看上去显然比过去精神了许多,身上的明星范儿又逐渐显现出来。

邻居不得不辞去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到各地演出,上节目。有家经纪公司跟他签约,他开始筹备新唱片。但后来听说公司只想出钱录一首歌,他感到很失望。但他还是录了一首新歌,这首歌没有走红,很快就被人忘记了。

转眼间,邻居的儿子小学毕业了,但由于学习成绩一般,没有考上重点中学。邻居开始托关系,希望儿子能到重点中学念书。附近的一家市重点中学要花三十万才能进去,但是邻居没有花钱。可能这个市重点中学的校长也是邻居的粉丝。后来听说,那个校长看重的是邻居的社会资源,将来学校搞点文艺演出、校庆活动,通过邻居的关系能省下不少钱。

就在我儿子小学毕业那段时间,邻居似乎又回到了普通人生活状态。这几年邻居走红,也让楼里的人刮目相看。当邻居回到我们中间,楼里的人看到他后还是报以艳羡的目光。邻居对演艺事业上的起伏倒也习惯了,什么样的生活他都能接受。有时候遇到他,聊上几句,也无非是生活琐事。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就荏苒了,转眼邻居的儿子该考高中了,还是因为邻居的身份,他儿子自然而然进入了市重点高中。又一荏苒,他儿子就考大学了,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高考落榜,邻居不得不动用自己的关系,正好他的一个歌星朋友和清华大学校长是朋友,他儿子顺理成章进入了清华大学。同时,邻居又找到一份新工作,担任一家娱乐公司艺术总监。但在楼里,这几年新搬来的住户几乎不认识他。

有一天,我忽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邻居,他出现在一个怀旧节目中。儿子看到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一定会唱《那一次》。果然,邻居没一会儿就站起来唱起了这首歌。台下观众跟儿子年纪差不多大,他们听得如醉如痴,有个女孩的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邻居唱的很深情,不过他的音色,他的身材以及那张在特写镜头中皱纹清晰可见的脸似乎让我意识到自己也老了。邻居唱完,那位年轻的主持人显得非常激动,然后,他们聊起了邻居的过去。在他第二次复出时在电视讲的故事,他又讲了一遍,听的台下很多人落泪。

邻居又红了,他的歌一段时间来在电台电视台的播放率很高,网络点击次数也比新歌高出很多,我经常看见他拎着拉杆箱风尘仆仆进出这栋楼,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有活力。

这样的状态邻居又持续了一年多,渐渐地,他很少外出了。没几年,他儿子大学毕业,到了他曾经工作的广告公司打工混日子。又没几年,他儿子娶妻生子,邻居当上了爷爷,每天脸上都挂着微笑。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因为担心找不到工作,只好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又怕找不到工作,只好念博士生。在他看来只要一辈子呆在学校里,比什么都好。

我没事经常能看到邻居在楼下溜孙子,从他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这个享受天伦之乐的人曾经是一个歌星,邻居也早把自己是歌星的身份忘记了,他生活中不再有跟任何演艺活动相关的事情,每天把注意力集中在孙子身上。一转眼,孙子该上小学了,邻居找到了当初他儿子念的小学,当年的校长因为索贿太高,被家长设套,几年前被判了刑。新校长不知道邻居曾经是个歌星,就在他准备明码标价收取邻居的费用时,无意中在他女儿当年听的唱片发现了邻居的唱片。问及此事,校长女儿给他普及了若干邻居的艺术人生。于是邻居的孙子没有花一分钱进了他儿子当年念的小学。

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见邻居,他说明天要上一个电视节目。不过话里却流露着一种无奈。说自己都老成这样了,早就唱不动了。可是电视台能请的像他这把年纪的嘉宾都请遍了,制片人打了几次电话,希望他救救场。这救场如救火,所以还得去一趟。突然,邻居问我:“你明天有事吗,没事的话跟我去电视台吧。”“没事,没事。”我连忙答应,好像说晚了就去不成一样。

别看我跟他是邻居,可我这几十年从来没有当面看他唱过歌,而且还是去电视台,我一下兴奋起来。当然还有,我们刚刚接到通知,这栋楼半年后将被拆掉,因为它老的不能再住人了。以后我也不能和他做邻居了。我想,他可能是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但却从未看过他的唱歌,算是弥补一下这个遗憾吧。

邻居在感慨:“你说我这都快七老八十了,多少年没唱了,也唱不上去了,为了这节目,我练了一个星期,真不行喽。这歌坛但凡后继有人,也不至于豁拢我们这岁数的人啊。你看,现在电视台的综艺节目都是怀旧,没新人。”

“这说明你已经变成文化遗产了。”我生怕他变卦不去电视台录节目。

邻居一脸苦笑:“你知道吗,我孙子上小学,他们班里的同学还在唱我的歌,这不对啊,真变成老龄社会啦。”

跟邻居去录电视节目,我很兴奋,虽说这辈子经历的事情挺多,可是去电视台录节目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事儿。但是邻居的兴致并不高,虽说这早就是他的家常便饭,可这把年纪对他来说也是个负担。

但是节目一开始,邻居马上进入状态,他很放松,有说有笑,他很耐心回答比他儿子还要小很多的主持人提出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好像在几十年前他就回答过无数次了,但是他每次回答,里面都添加一些岁月的感觉。我观察台下的观众,没错,说到动情处,有些年轻观众眼里还会闪现晶莹的泪花。我想象着电视节目播出时,一定会给这些观众特写吧。

主持人和邻居聊天的环节结束了,接下来他要现场唱一首歌。之前为了凑时间,编导希望邻居能唱两首歌,但是被邻居拒绝了。

邻居起身,往前面走了几步,我分明能看出这几步走得有些踉跄,不过我周围的观众还是很热烈地给他掌声。

压轴的还是那首他唱了多半辈子的《那一次》。前奏缓缓开始,这首歌的旋律也陪了我多半辈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邻居开始演唱,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还有些颤抖,显然底气已经没有当年那么足了,但他还是很认真很投入地演唱。不知为什么,看着舞台上唱歌的邻居,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做邻居,那年我刚过十八岁,父亲的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就做了邻居,一层楼有三户,我们是对门。他比我大五岁……这时间过的,这一转眼……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邻居突然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即使现场音乐的声音很大,“嗵”的一声也听的清清楚楚。我一下懵了,几秒钟后,我赶紧起身跑向舞台。

现场一片混乱。邻居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双眼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拨电话,让家人赶紧通知邻居家属。但是手机在我手里像是长了腿一样乱蹦,根本握不住,半天才拨出去。

二十分钟后急救车来了,邻居被送进医院。经过一天的抢救,邻居没有睁开眼睛,最终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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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峰

王小峰

486篇文章 355天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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