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写文章,总爱用“老师”这个词。这是因为现在很多本来可以被称为老师的人,都配不上做老师。所以使用“老师”,里面有一种讽刺意味。但我心里一直很尊重称得上老师的人。
今年教师节,一个实习生祝我节日快乐。我听着虽然高兴,但也有点别扭。毕竟我不是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我和很多人不一样,脑袋里还没有那种远大志向,如果说自己将来想干什么,会有点想法,但还不具体,当时具体的想法是,赶紧高中毕业找个工作上班,至于做什么,那不重要。当时对参加高考既没有那种迫在眉睫的压力,也没有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命运赌在那三天的视死如归的壮烈感觉。高考对我来说就是糊里糊涂发生的事情。
填写志愿的时候,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将来能干什么,便想到了可以当老师。想当老师的想法也是当初我喜欢班里的一个女生,但是老师从中作梗。就想,要是将来我当老师,看见班里哪两个同学有意思,我一定让他们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而做到这一步,你就必须当老师。于是我在志愿表上填写了“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学院”两个学校,一想到将来可以成人之美,那叫一个激动。
但是善良的愿望被我数学老师给驳回了。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对我影响非常大,他是所有六门任课老师当中唯一一个相信我能考上大学,并且能考上一所好大学的人,并且,他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对待我。他说:“你为什么不想考上一所好大学呢?你看看我们这些老师,累得一身病,我不希望你们将来像我这样。你能考上更好的学校。”我成人之美的理想就这样被数学老师给搅黄了。
数学老师姓尹,高二的时候开始担任数学老师,我六门课中除了数学其余一塌糊涂,也就是在上数学课的时候我还能找回点尊严,所以尹老师非常喜欢我。他上课除了讲数学,很多时候讲数学之外的东西,比如怎么思考怎么思维,听起来跟数学毫不相干。我不知道当时的那批同学有多少人从尹老师这些“跑题”的内容中受到启发,反正我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多少年后,我才慢慢明白,尹老师在课堂上胡扯的那些东西太有用了。
我离尹老师家很近,隔着一个公园。快高考的时候,尹老师常常在放学后让我去他家,专门给我补课。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数学已经很好了,但是他说我每次丢分都是因为马虎,专门出了一套容易马虎的题让我做,果然,我答错了不少。后来我没有辜负尹老师的期望,高考不仅数学成绩很好,其他课成绩也让那些任课老师感到惊讶。
现在回想起来,尹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激发了我的求知欲望,让我忘记了学习的枯燥,让我这个差等生在高考的时候还能拿出一个体面的成绩。假如当初没有他,估计我的工龄会提前四年。
另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任课老师是语文老师,也是上高二的时候开始担任语文老师。她当时五十多岁了,从南洋回国的华侨,说得一口流利的粤普话,她叫林彩瑛,我们私下里都叫她林老太太。上林老师的课就跟现在去茶馆聊天,平日里课堂上最紧张的是英语课,英语老师的嗓音总是高出一个调门,笑声最多的是地理课,地理老师几乎就是说单口相声,最闹腾的就是语文课。那时候我感觉这个老太太教书有点不负责任,一副无所谓的架势,从她表情里总能感觉到:你学不好反正不是我的错,我该教你的都教了,你学没学到跟我有啥关系。所以语文课大家总是最活跃,林老师像一个局外人。而且林老师说话极损,女人损起来可比男人损多了。
有一次作文课,我的作文写得很糟糕,老师让我到前面给同学念一遍,那效果你可想而知。但我那时候对语文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语文课比较自由,所以在所有课中,我最期待上语文课。
我工作后开始以写字为生,偶尔回忆起上中学上语文课的场景,才明白,当年这个老太太说的一些话真受用啊。她几乎不按教学大纲的要求教课,而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她对很多选进课本里的课文嗤之以鼻,对那些无聊的课文干脆一嘴带过,然后讲一些没用的东西。后来这些没用的东西,都让我觉得有用了。她教会的还是方法,道理,从来不死抠试卷上的内容。
因为同学几乎不把这个老太太的话当回事,她也不要求学上必须做到哪一步,离开中学后才觉得,她把高中语文最重要的东西都传授给你了,只是当初不明白。这就是我后来写字的时候,经常能想到她当年在课堂上讲课的情景,原来她在教你多少年后该明白的东西。
有一次上课,她见我回头跟人说话,便走过来说:“你明天把《过秦论》背下来。”我没当回事,第二天让我背,我背不出来。她走到我跟前说:“高考会考这个,你不会就丢分了。”1986年7月7日,当高考卷子发下来,我他妈一眼就看到有《过秦论》的填空,立刻想到林老师不经意间说的那句话。6分的题,我只得了2分。当初要是听她一句话,我的语文分数就过百了。
当然,林老师说的话我也有听进去的时候。有一次上课,她开始跟我们一起探讨人生,她不紧不慢从讲台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敲着每个人的课桌:“你适合做秘书”“你适合当编辑”“你适合当老师”“你适合当官”……走到我跟前,她瞥了我一眼,笑嘻嘻地说:“你适合当记者,你从来都把我布置的议论文、说明文写成新闻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