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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去香港,是采访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我不会写诗,但这次去香港也是为了了却一个心结,见见当年我上大学时的偶像:北岛老师。我们那代人追求都挺有品位的,偶像一般都是作家、诗人。当年朦胧诗兴起,我没少读诗,但我没有诗人的那种语言天赋,仅仅是阅读,觉得哪些诗句好,还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第一次看到北岛的诗,当然是《回答》,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至今还在被四十来岁的人引用。

让我感到震撼的倒不是这首《回答》,而是《结局或开始》: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屈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在我还没学会如何把一些词连成句子的时候,我读到了北岛的长诗《白日梦》。如今想想,这首诗对我学会某一种语言表达方式或多或少有过影响。以前读古诗,那种能够产生画面的诗句,我认为都是自然风景,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我的影像里就是一根棍棍和一个圈圈。但是现代诗里面的一种扭曲的非自然景物的画面感我第一次从《白日梦》里感受到。

我需要广场
一片空旷的广场
放置一个碗,一把小匙
一只风筝孤单的影子

占据广场的人说
这不可能

那个年代,诗人很酷,诗歌也很酷,诗的语言带着一种肆意,天马行空。但是自从汪国真老师来到这个世界上,诗歌就沦陷了。今天看来,必须要有一个人用这样的诗歌来过渡,才能让我们远离语言,堕落到言语,把白话文演变成白话病,不能正面阳光直射。如今,我们前所未有地制造了最多的语言,但就像露水一样统统被蒸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采访北岛老师,自然聊到诗歌的现状,以及语言。北岛说:

特别是1949年到文革结束,汉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那就是长达30年之久的语言控制——中国人曾面临巨大的“失语”状态,所谓的“毛泽东文体”基本上控制着人们的表述方式、思维方式,甚至恋爱方式。从1978年起,以《今天》为代表的先锋派诗歌,彻底挑战并最终颠覆了官方话语的统治地位。我们经历过集权主义的黑暗时期,深知那种恐惧的滋味。而我认为商业化的时代更可怕,它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怪物,首先掏空人的心灵,用物质生活的满足感取而代之。我想大部分年轻人失去了反抗能力,因为他们不知道反抗的是什么。教育也扮演了某种同谋的角色,让人从生下来就不再有怀疑精神。

现在是全民评论家的时代,同样面临失语。互联网几乎是新版的《毛主席语录》,每个人都是毛主席,只是每个人的语录打开内容完全一样。语言开始变得前所未有丰饶的空洞。北岛说:

在全球化的背后是资本与权力的逻辑,它在操纵着我们的文化、阅读以及娱乐方式。西方资本主义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程,而在这一历程中,诗歌往往扮演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角色,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但在中国,从开放到今天的30年,中国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全盘商业化的过程中,无论知识分子和作家,几乎都没有足够的批判与抵抗意识。按理说,语言本来是全球化的最大障碍之一,但我们发现,全世界面临着相似的语言危机。我在本届诗歌节的诗合集《词与世界》的序言中写道:“如今,我们正在退入人类文明的最后防线——这是一个毫无精神向度的时代,一个丧失文化价值与理想的时代,一个充斥语言垃圾的时代。一方面,我们生活在不同的行话中:学者的行话、商人的行话、政客的行话,等等;另一方面,最为通行的是娱乐语言、网络语言和新媒体语言,在所谓全球化的网络时代,这种雅和俗的结合构成最大公约数,简化人类语言的表现力。”

诗人顾城说过:“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中用旧了,用脏了,诗人就是要把它们一一洗干净。”在如今没有诗歌的年代,人们也就没了“脏”这个概念。每次网络上出现新的流行语,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博客后台的黑名单里填上这个词,让你丫的留言显示不出来。当初有多少脏兮兮的人向我抗议啊。我,自岿然不动。

在采访中,北岛老师向我介绍,诗歌在俄罗斯非常受欢迎,普希金就像上帝一样。我很好奇,问:俄罗斯和贵国有很多相似之处,曾经诗歌是神圣的,为什么俄罗斯在进入全球化之后没有像贵国一样堕落的那么优雅且沉醉,而是一直热爱诗歌?北岛说:“俄国知识分子有信仰。”

我无意去捍卫什么,如果还有点捍卫的想法,那就是捍卫我自己。我从来不喜欢重复一样东西,互联网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语言试验场,让我有机会把想说的语言说出来,还不仅仅是观点立场什么的。就像我无意去关注别人在网上说什么一样。

土摩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说他很佩服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看得起我,因为我总不那么讲科学,这让他很失望。在土摩托看来,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讲科学的人,一种是傻逼。但他说看得起我,吓得我汗都要出来了,我真担心他说我爱科学。他在新浪微博上说:“三表老师是一个比老罗还执着的人,我一直觉得他是目前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还能做到直抒胸臆的人,因为只有他不上新浪微博,不受人情世故的影响。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人活着的目的不光是评判,还要享受友情。新浪微博在这方面做得很不错,它几乎把我所有的朋友都拉过来了。”土摩托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古代一则寓言——郑人买履。宁信度,无自信也。生活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难道脱裤子放屁有什么科学依据?然后我问土摩托:“你为什么去新浪写微博?”他说:“大家都在那里。”

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座巴别塔,
像朝圣一样,
像相互取暖一样,
像临终关怀一样,
走到了一起。
接着,拆掉面前的台阶,
还给上帝。
然后,躺在语言的尸体中,
吸吮着泛着腥臊恶臭的血液,
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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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峰

王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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